莫斯科的白桦林静悄悄

【原创】威廉·弗里德里希·梅耶尔的故事

  大约在五年前,我在去往巴塞尔的列车上遇见了一位老人,着实令我印象深刻。身形远称不上高大,反倒显得瘦小,更显得他那包藏智慧的头颅不成比例地突兀。稍长的白发梳向脑后,压下黑色贝雷帽下,露出宽阔的前额。自我上车以来一直半闭着眼睛,神情平静肃穆,五官如同雕刻师用刻刀于一块花岗岩中生生凿出来一般。衣着称不上华贵,但算得上整洁考究,领结系成我父亲年轻时最时兴的样式。一截淡紫罗兰色的手绢从他外套的囗袋中露出来,不像是男人用的款式,那会是谁的?妻子?女儿?或是某个目光明媚的情人?他结过婚吗?有过爱情吗?我不由得好奇了起来。

  他是从哪里来的?阿尔卑斯山以南还是以北?莱茵河以东还是以西?大概是德意志人,我从他高耸的颧骨上看得出来,那么是巴伐利亚还是黑森?或者甚至是终日寒风呼啸的北海沿岸?他的手指上有一处生了茧,毫无疑问是个以笔谋生的人,那么从他的笔下流出的是什么?是高华典雅的诗篇还是鼓舞人心的音列?他是为谁写的?是茫茫的大众还是寥寥无几的知己?还是仅仅只为上帝所作?他是一个不得志的艺术家吗?

  您大概要问了,既然如此好奇,为什么不亲自问问,好驱逐心中的疑惑?我的朋友啊,长久以来神圣的缪斯相比纯粹摹写自然的作品更青睐想象的产物,我又怎能因为一己私心荒疏了日常的祭仪呢?况且冒昧地询问一位素不相识的长辈的私事并不礼貌。请允许我稍稍松开思维的缰绳,暂时在瑞士的原野中奔驰一会吧。

  他的童年是怎么样的?他是否有一位严厉的父亲,常常用皮鞭和戒尺责打他,只因他放任自己写作十四行诗,以至于耽误了文法作业?又或者他的天赋被早早察觉,被父母当作这个家庭的救命稻草,以致他自己不幸成了橱窗中的展品?他可有过朋友?可曾从友谊的金杯里啜饮?又或者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言,他属于神明或野兽中的一员?

  我正想着,火车进站了,长长的汽笛声打断了我的思维。原本安静的车厢吵闹起来,列车员依次叫醒睡着的乘客。该下车了,我这样想着,不想在拎着我的全部家当挤过狭小的过道时稍稍碰到了那位老者,他终于睁开了眼,那是怎样一双眼睛!苍郁的蓝色中放射出鹰一般锐利的目光,直直地把我定在原地。然而下一秒他就收回了魔咒,显露出和善的神色。我又能动弹了,朝他尴尬地笑笑,溜出了车厢。

  从车站出来以后,我依然在想那位老人,他究竟是谁?我意识到自己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。夜色浓重,四下无人,唯有煤气灯的光晕能带来一点温暖。我叫住一辆马车,车夫是个满脸胡茬的汉子,开口要价七个苏,着实让人吓了一跳,然而我没有选择,只得迁就他。车站和旅店之间还有好长一段路途,可那一位的形象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,竟使我忘记了时间。等到他终于在旅店门囗把我赶下车时我才清醒过来,不敢耽搁片刻,上前推开那扇熟悉的门。旅店的老板和我是旧相识,早早就给我预留了一个房间,简单寒暄了一会,便打发侍者送我上楼。这位有木讷的年轻人帮我打点好行李便准备出去,但我叫住他,向他要了一页帐本,他犹豫了一下,结结巴巴地说要问问老板,转身跑下吱嘎作响的楼梯。不多时他又回来了,恭敬地递给我一整本全新的账本。我向他道了谢,赶紧提起笔,趁灵感消逝前写下了第一句:在一列火车上,我遇到了威廉·弗里德里希·梅耶尔……这个名字毫无征兆地从我笔下蹦出来,没有任何缘由。我来不及多想,任凭笔尖在纸上游走,仅仅两天后,一篇小说就诞生了,有如神助。出于谨慎我又仔细审视了一遍草稿,竟没有什么可修改的地方。

  我把这篇小说发表在报纸上,起初读者反应平平,但一周之后就不断有人写信给我,声称他们也认识“威廉·弗里德里希·梅耶尔”,并且寄来了自己与这位神秘人物的陈年旧事,来信者中不乏知名人士。然而他们的描述往往相互矛盾:有人确信他还活着,有人却一囗咬定他死于1849年的德累斯顿;在一些人的叙述中他热情而友善,而在那另一波人囗中他又成了性情乖张的愤世嫉俗者。我试图让他们相信这一切几乎是我的虚构,但这完全是徒劳的,信件依然源源不断地从各地涌来:从里加到那不勒斯都有人声称见过“威廉·弗里德里希·梅耶尔”,这个本不应该存在的人物。我不胜其烦,几次改变了住址。然而这无济于事。几个月后,有人在报纸上发表了几首诗,宣称是“威廉·弗里德里希·梅耶尔”的遗作,马上又有人夸口保有此人手写的乐谱,认定他的作品气韵宏大,奇险诡谲,堪称“本世纪最伟大的作品”。不久之后市面上出现了全套的《W·F·梅耶尔作品集》,封面极为奢侈地使用了烫金的花体字,广受社交界人士欢迎。各大剧院纷纷贴出海报,争相成为“未来艺术”的首演之地。一时间“荷马的后继者梅耶尔”成了上流社会的红人。若有一个人在谈话时没有引用“智者梅耶尔”的警句,那他马上就会被聪明人们判定为“头脑简单、见识短浅”,不出几天就会在各位富太太那里吃足闭门羹。哲学家在沙龙中探讨种种象征的意义,文法学家煞有介事地分析剧本中的用词,批评家们则为“威廉·弗里德里希·梅耶尔”在音乐史上的地位争吵不休。王室的介入使这场闹剧达到了高潮:慕尼黑附近的一座小城被选中成为本国国民的德尔菲,专门用来保藏“先知梅耶尔”的作品,居民们被动员起来,在郊外的山丘上新建了一座神庙。 最为神圣的夏季被定为祭祀的节期,从四方赶来的朝圣者络绎不绝,城中景象仿佛黄金时代的复现。

  就此打住,我不该再写下去了。既然是我先打开了魔盒,那就让我把最后的希望也一并放出来吧。也许这一切并不仅仅是玄想,就在昨日我再一次在人群中看到了这位老者,苍苍的白发与瘦弱但挺拔的身躯没有丝毫改变,但那双本该锐利的眼睛却朝我微笑,宛若琉森的湖水。我亲爱的读者,你们接下来所看到的是我从成百上千封来信中整理的有关“威廉·弗里德里希·梅耶尔”的传闻,我努力把它们拼凑到一起,意图从这些碎片中窥见描绘这位艺术家一生的真实图景。至于这幅图景是否结构恰当,用色和谐,我把裁定的权力留给你们,使我受益良多的诤友。

  威廉·弗里德里希·梅耶尔的一生就此开始。

  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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